家明雜感:《消失的檔案》還看六七

《明報》2017-04-02   作者︰家明 

文章摘要︰
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, 《消失》對事實的考證認真,可見羅恩惠花了不少時間爬梳資料、比對報道的版本。像5 月11 日的東九龍騷亂,有13 歲少年(陳光山)被亂石擊中斃命。後來左報竟把死者的名字、死因及死亡的日期全改掉,為的固然是抹黑港英,以便政治動員。

《消失》訪問了前中共地下黨員梁慕嫻,她當年受小說《青春之歌》感染對政治運動充滿熱情,但1967 年8 月商台DJ 林彬被燒死,左報慶祝成功「鋤奸」令她大惑不解,為何有些人的生命對我們可貴,有些卻不值一文?羅恩惠在映後談說,梁慕嫻的訪問他們拍了兩天,第二天是梁自己提出的。梁提出要在鏡頭跟前向香港人道歉。能有這樣的覺悟不容易。

(得作者同意,全文轉載如下)

《消失的檔案》還看六七

《消失的檔案》,好一部信息量非常密集的紀錄片。它以「六七暴動」為題,按時間編列事件始末,鉅細無遺。訪問不同陣營的人物或其家屬,還有記者、警察及當年港英官員;已故的則採納生前受訪影像或聲音,交織成完整的歷史拼圖。文│家明

《消失》背負的擔子不輕。從殖民到九七以來,關於「六七」的材料一直不多。坊間欠缺系統的專著,學校教育不(敢)碰,網上也沒有齊全的資料庫。多得記者張家偉幾年前先打開缺口,他到英國翻查檔案、用心匯編寫成《六七暴動——香港戰後歷史分水嶺》(港大出版)。導演羅恩惠彷彿把棒子接去,獨力考查採訪,歷時四年拍成影片《消失的檔案》,敘事跟張的著作有些一脈相承(由1966 年反天星小輪加價及澳門「一二三事件」說起)。從紀錄片類別去看,《消失》的確是比較傳統的「闡述型」(expository)紀錄片,內容量比流行的「觀察型」多。此類影片重視說理與修辭,旁白極重要。

《消失》今天出來正好,2017 年恰恰是暴動五十周年。雨傘運動之後回看「六七」,發覺當下社會的黃、藍撕裂,政棍動員群眾鬥群眾,愛國分子的要打要殺,原來有歷史影子。《消失》給我的第一印象是「盡地一煲」,它要追回逝去時光。過去這段歷史太受忽視,現在透過兩小時篇幅,嘗試把1967年八個月(5 至12 月)的事件、人物及來龍去脈,一次過說給觀眾知道。

「六七」暴動資料殘缺不全

諷刺是, 材料及人物繁多的《消失》,計劃開始時幾乎什麼也找不到,故才命名為「消失的檔案」。羅恩惠對外不止一次提到,查政府新聞處的六七暴動影像資料,發現竟然只有21 秒,而且都是無關痛癢的;文件檔案又殘缺不全,用盡關鍵字搜尋亦收穫不大。所以,《消失》放映後的熱話,除了是「六七」,還有政府應該訂立「檔案法」的聲音。政府如何處理及銷毁檔案,從來不受法律監管,十分無法無天。今天香港政府管治沒有民意授權、班子用人唯親,愈來愈多黑箱作業……「六七」等敏感事件的檔案,可會被刻意隱藏以至消失?是稍有常識的人都會提出的疑問。

「六七」敏感,別說真實影像, 「創作」的亦絕無僅有。這些年來嘗試書寫香港歷史的電影(《老港正傳》之類)統統淡化或避而不談。電影中的「六七」, 印象中只有吳宇森在回歸前(1990 年)的《喋血街頭》拍過。短短幾分鐘的場面很激烈:梁朝偉在暴動之中跟情人袁潔瑩分別,場景的設定應是新蒲崗工廠大廈街頭,罷工的左派工人跟防暴警察正面交鋒。情况危急混亂不堪,催淚彈煙霧之中,有人被警察打得頭破血流,有人向警察扔石的,有拆彈專家被炸斷手臂。吳宇森的出發點民粹,他沒有什麼政治主張, 「六七」只是故事的動盪「舞台」。在吳氏的招牌慢鏡下,梁朝偉既非「左仔」也不是「港英」,而是難逃厄運的一窮二白香港人。

「八千四百把大鐮刀」事件

今天回看《喋血》, 示威與鎮壓、「同胞勿近」的土製炸彈,不過是重申一般六七想像。現實呢,都說比小說離奇;《消失的檔案》即使只當「故事」去聽,會發現1967 的險象環生、到處火頭,遠比從前聽說的可怕得多,有時還叫人揑一把汗。像影片提及幾次的「八千四百把大鐮刀」事件——話說有人以華潤公司總經理名義下單,準備把大批武器從大陸運來香港,慶幸在深圳被截住,否則大鐮刀遇上香港警察火力,文革最血腥的械鬥恐怕在這裏搬演,後果何其不堪設想。搗截大鐮刀付運的不是別人,而是在周恩來身邊負責港澳工作的吳荻舟。吳荻舟可說是《消失》一片的「最大發現」(羅恩惠更說他是香港恩人),說明左派不是鐵板一塊。吳本人已在廿多年前離世,影片訪問了他的女兒吳輝,從她手上讀到其父當年寫的《六七筆記》,小小本子,意義重大。筆記從4 月記到8 月,最少側記兩件吳暗中制止的「極左」行動,大鐮刀即為其一。

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, 《消失》對事實的考證認真,可見羅恩惠花了不少時間爬梳資料、比對報道的版本。像5 月11 日的東九龍騷亂,有13 歲少年(陳光山)被亂石擊中斃命。後來左報竟把死者的名字、死因及死亡的日期全改掉,為的固然是抹黑港英,以便政治動員。又比如一直流傳,說政治犯在摩星嶺的集中營(白屋)被嚴刑拷打,《消失》也透過當事人的訪問澄清並沒此事。

歷史故事背裏是「人」,紀錄片跟歷史書不同之處,在於影像具體,讓我們看見一個個血肉之軀。《消失》中吳輝說,1967 年父親在大陸被扣上「叛徒」帽子、關在牛棚,家人及兒女受牽連下放農場。吳輝當時十多歲,精神受到極大打擊,此後絕口不提家事。看上去笑而不語,心裡卻很混沌,搞不清父親到底是好人、壞人。《消失》的受訪者,因為「六七」影響一生。今天還健在的,早已一把年紀,無論仍堅信當年行動沒錯(片中曾放炸彈的老伯伯),還是深感當年被組織出賣、悔不當初(劉文成、阿強),看着都叫人感慨萬分。那年頭的「反英抗暴」口號叫得再響,上面一道命令下來, 「六七」即鳴金收兵。天大的民族議題,一下子竟不再重要了。最可憐的是,受行動影響而判監、受傷甚至死亡的人,尤其名不見經傳小人物(最有象徵性是北角一對被炸死的姊弟),他們無辜受害、犧牲得太不明不白。

在鏡頭前向港人道歉

《消失》訪問了前中共地下黨員梁慕嫻,她當年受小說《青春之歌》感染對政治運動充滿熱情,但1967 年8 月商台DJ 林彬被燒死,左報慶祝成功「鋤奸」令她大惑不解,為何有些人的生命對我們可貴,有些卻不值一文?羅恩惠在映後談說,梁慕嫻的訪問他們拍了兩天,第二天是梁自己提出的。梁提出要在鏡頭跟前向香港人道歉。能有這樣的覺悟不容易,《消失》內另一為「六七」行為悔疚的「老左」是羅孚,影片剪上有線電視多年前訪問他的片段。羅為事件道歉,但不求別人原諒,因為他不原諒自己。老人家含恨終身。

張家偉的《六七暴動》一書,書末有頗詳統計數字。暴動而引發的連串事件,導致死亡51 人,傷者832,一千九百多人被檢控,真炸彈一千一百多枚。

「六七」到底是誰發動?誰最應該負責?《消失》沒有或無法觸及的,是一大群無辜受牽連、無名小卒背後,很多至今仍是三緘其口的策動者。他們沒有得到歷史教誨。當然大都早已仙遊,餘下的,有人水鬼陞城隍;有人憤憤不平,希望政權趁他們健在,早日還一個「愛國」的公道。

對「六七」的注目,《消失的檔案》是個起點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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